铀“袭”绍兴

铀矿石的消息是8月18日渗透进浙江绍兴的。

经过网络的发酵，连同夏日的高温，氤氲在悠悠鉴湖水，浓浓古越城的上方。

这座鲁迅笔下有着醇香黄酒、古朴乌篷船、喧闹社戏的文物之邦、鱼米之乡一改往日的“温婉”气质，恐慌、焦虑、疑问充斥在空气中。

一时间，绍兴城谈“铀”色变，不同角色的人们，生活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国际金融报》记者通过实地走访涉事矿区、村庄、楼盘、企业、政府，试图拼凑出“铀”袭下一个真实的绍兴城。

“失控”的铀矿石

8月18日上午，一篇题为《失控的铀矿石》的文章引发了外界对于寂寂无闻的义峰山的关注。

文章称，早在1957年，地质勘探队就发现，义峰山区域为放射性异常区，并在此勘探出多条铀矿带。义峰山的花岗岩，也被明确限制用途。勘察报告指出，这些石料不宜用作工业建筑、民用建筑主体材料和装修材料，只可用于“围垦海涂之抛石和海堤，河堤堤坝的护坡砌石以及深基础骨料”。

然而，采写该文章的记者调查发现，产自义峰山的石头几经变身，最终作为建筑材料流向绍兴市在建的居民住宅。

义峰山上有两家大型石料开采企业和两家混凝土生产企业，分别是上虞市东关担山石料厂、东发建材有限公司、茂盛混凝土有限公司和华欣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境内，多处已建成的村民住房和市区的居民楼房也使用过来自义峰山的石料。

在矿区、在建居民区和已建成村居、小区等地，上述记者实地取点检测，结果显示：多处检测值即便按照一天接触辐射8小时计算，也远远超过国际基本安全标准规定的公众受照射个人剂量限值（1毫西弗/年）。

文章中对铀的介绍为，一种极为稀有的放射性金属元素，在地壳中的平均含量仅为百万分之二，形成可工业利用矿床的几率比其他金属元素小得多。

含铀的铀矿石，是具有放射性的危险矿物，被称为矿石家族中的“玫瑰花”。

停产后的义峰山

大量的铀矿石流入民居，与危险矿物日常相伴的恐惧一点即燃，人们试图知晓铀矿石的真实危害性以及它入侵至日常生活的程度。

沿着绍兴越城区通往上虞区的104国道行驶约莫16公里左右，便可隐隐看到一座山丘，随着行程的逼近，山丘面貌逐渐清晰，大片黄色、灰色的截面裸露在外，山体附着着沙粒和尘土，这便是报道中铀矿的源头——义峰山。

张家岙村的村民们分布在义峰山脚下，进村不久，便可看见唯一一家仍在负责义峰山石材开采的公司——绍兴市东发建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东发建材”）（于8月18日停产）。

东发建材的门口树立着一块“绍兴市陶堰真义峰山建筑石料矿采矿权告示牌”，蓝底红字的牌上标明了采矿权人名称、开采区间等内容。其中，开采矿种后面显示为建筑用花岗岩（只可用于居室等建筑物以及其他用途如道路、堤坝等），生产规模为37.67万立方米/年，采矿许可证至2019年9月24日止。

资料显示，东发建材成立于2009年7月7日，注册资本100万元，最初由绍兴市本土港股上市企业浙江宝业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宝业实业”）投资设立，2014年股权变更，宝业实业退出，将股份转让于私人经营。经营范围为开采建筑用花岗岩；轧石加工；批发、零售石子、塘渣、石碎屑。

对于这一转让，政府相关负责人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表示肯定是合法合规、手续齐全的。

一名地质专业人士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申请采矿权不需要专业资质，但开采建设单位必须有相应资质，此外矿体规模不同，对开采单位的资质级别要求也不同。

2011年下发的《国土资源部关于进一步完善采矿权登记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显示，申请采矿权应具有独立企业法人资格，企业注册资本应不少于经审定的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方案测算的矿山建设投资总额的30%。

报道出来当天，矿山便暂停开采，不闻作业轰隆声的义峰山脚下显得尤为寂静，一辆车的驶入便可引起高度警觉，《国际金融报》记者摇下车窗试图打量的瞬间，一位黑衣金链的男子边比划着手势，边冲向车窗。

另一侧山脚下的绍兴茂盛混凝土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茂盛混凝土”）更是“重兵把守”，风声鹤唳。一旦有车辆靠近，茂盛门前三三两两坐着的青年便会起身，目光如炬，紧盯往来车辆动静。只能通过数辆停放在混凝土厂内的大型运输卡车和厂外空地上的搅拌车来寻找着此前的繁忙。

事发后，家住上虞区的谭梅（化名）下班后回村探望独居的外婆，外婆告诉她，今天有记者来问她村子里住得好不好，生病的人多不多。谭梅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张家岙村度过的，小时候父亲告诉她村后的那座山里有铀矿，1957年时还有专家来勘测过。至于为何没被国家开采，谭梅依稀记得父亲说是因为含量不高，分布不均，开采成本高。小学四年级时，为了给谭梅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父亲带领家人搬进了市区居住。

不同于谭梅的中途离开，她儿时的玩伴邢芳（化名）一直在村里生活。相较于辐射危害，邢芳对于矿山更直观的印象来自于开采时产生的噪声，“晚上也开工，放爆的时候家里的房子也会震，灰尘很大，门前菜地里的菜叶上都是灰”。

流向33个楼盘

网络时代，信息插上翅膀。

8月18日报道出来后不久，刘玫（化名）便收到舆情监测了。29岁的刘玫现为一家房企绍兴地区的品牌负责人，此前几年，在当地房企工作的她并未处理过这样的事件，她预感到这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难料事件后续如何演变。

就在刘玫将情况反映给上级领导商讨应对策略时，绍兴市已经下发了针对该事件的第一则通报。

当日上午，绍兴市委市政府召开紧急会议，对义峰山矿区事件展开研究部署，并责成矿区所属的越城区委区政府成立由国土、环保、公安等相关部门联合组成的专门调查组，对义峰山矿区事件进行全面调查处理。

同时，暂停义峰山矿山的矿石开采，调取并封存了企业生产销售台账，并暂停销售使用来自义峰山的所有石料。

刘玫的上级作为“支援”赶至绍兴后，第一时间做了内部自查，与项目负责人沟通、查验是否与文章中提及的混凝土公司存在合作。内部自查结果让刘玫长舒口气，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有所舒缓，即便她形容“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没那么顶了”，刘玫那晚还是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回想起领导的顾虑——“只怕涉及的混凝土企业范围不止报道中那几家”。

8月18日晚间，绍兴市发出该事件的第二则通报，对义峰山矿区此前的检测情况作了说明。

通报显示，2009年义峰山矿山企业依法取得采矿许可证后，属地管理部门根据矿山管理的要求，先后两次委托第三方权威机构对石料矿放射性水平进行检测。2011年7月，委托核工业北京地质研究院分析测试研究中心对义峰山建筑石料矿区放射性情况进行检测，据此，浙江省有色金属地质勘查局报告结论：“该矿区建筑石料矿基本满足《建筑材料放射性核素限量》对建筑石料的放射性水平要求，其产销和使用基本不受限制。”2018年7月，属地管理部门再次委托浙江国辐环保科技有限公司对义峰山建筑石料矿矿石抽样进行放射性检测，检测结论：“样品中各天然放射性核素活度浓度均小于《可免于辐射防护监管的物料中放射性核素活度浓度》的标准要求，即天然放射性核素活度浓度值小于免管浓度值1Bq/g。”

政府相关负责人向《国际金融报》记者表示，多年的环评检测中，义峰山是否存在放射性异常的问题其实存在争议，相关部门以审慎性的原则规定了其用途。

8月18日当天，调查工作组还委托浙江省辐射环境监测站（环保部辐射环境监测技术中心）和浙江国辐环保科技有限公司进行采样分析检测。

两天后，这一事件有了实质性进展。

调查组通过台账核查和摸排，发现东发建材公司自2009年开采以来，共向51家企业（单位）销售石料，合计494.65万吨。其中，涉及混凝土企业10家，共422.64万吨。经初步查明：10家混凝土企业中，绍兴金鼎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茂盛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中厦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贤升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阳力混凝土有限公司这5家企业的部分商品混凝土流向市里33个商品楼盘，共使用80.18万立方米商品混凝土。其余石料、混凝土按规定用于其他建设。

刘玫领导的预感终究还是应验了，他们新一期的供应商赫然在列，这也意味着他们的项目也是那33个楼盘之一。

8月21日上午，上榜楼盘的业主开始涌向售楼部讨要说法。25岁的李倩倩（化名）是其中一个楼盘的置业顾问，她一遍遍安抚来访的业主，告诉他们将全力配合政府调查，一切等政府通知。

业主情绪的蔓延也殃及了刘辉（化名）负责的楼盘，现年35岁的他是一家大型房企绍兴项目的工程总监，即便这次公布的榜单上没有他所在的项目，他依然忍不住为同行喊冤。刘辉坦言，混凝土的成分开发商通常并不知情，原料等事项均由总包单位负责，开发商掌握品控。

刘辉以其所在项目为例，水泥、钢筋、混凝土等原材料，开发商会给出品牌范围，总包单位根据情况在其中自行选择。据刘辉介绍，混凝土的主要材料为砂子、石子和水泥，混凝土厂根据施工单位需求，对三者进行不同程度、强度的配比。配比完成后将混凝土送至项目现场进行浇筑，浇筑完即结构成型。在此过程中，开发商的工程人员通常只检查混凝土资料上的指标参数。 

刘辉的这一说法得到了另外两家房企工程人员的确认。

开发商可能的确不知情，但直接接收矿石的混凝土厂必然知晓其来源。

这份公布的商品楼盘名单中，金鼎混凝土和阳力混凝土涉及3个商品楼盘，中厦混凝土和茂盛混凝土除了共同的合作方江南景园外，各自单独合作的商品楼盘分别为7个和8个。贤升混凝土涉及最多，对应了11个商品楼盘。

值得注意的是，公开资料显示，中厦和茂盛或存在关联关系，中厦混凝土的法定代表人、大股东徐吉利不仅在茂盛混凝土担任监事，还是另一家“茂盛”公司——绍兴县茂盛物流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除此之外，贤升混凝土的法定代表人、大股东沈云康旗下还有负责房屋建筑工程的浙江贤升建设有限公司以及绍兴市坤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这也意味着，沈云康旗下的产业有可能涉及预拌商品混凝土、建筑工程和项目开发的上下游产业链条。

从名单公布的项目来看，“中招”的大多为当地房企，其中不乏元垄、金昌这样的地方性巨头，也有保利、金地、景瑞这样的规模性房企。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最初获得矿山开采权的宝业实业，以建筑起家，后涉及房产开发，在绍兴地区项目众多，口碑颇佳，其主打高端的宝业四季园和在售的宝业新桥风情均在当地享有一定知名度。有绍兴本地开发人士向《国际金融报》记者介绍，品牌房企大规模进入绍兴前，绍兴城10个楼盘有8个是由宝业建筑施工的。记者查询宝业集团年报，其2017年主营业务构成中，建筑施工贡献营收142.8亿元，占比超过75%。然而大体量的宝业却巧妙避开了所有雷点，未中招一处。

结合宝业此前与义峰山的关系，《国际金融报》记者前往宝业集团总部，试图就宝业对义峰山矿区的开采与转让情况以及其原料供应商的选择进行沟通，宝业集团相关人员以房地产负责人外出考察了，无人知晓这段情况为由婉拒了采访。

随查随报，结果公示

绍兴官方表示，上述5家企业部分商品混凝土流向商品楼盘，涉嫌违规销售，将由属地行政主管部门依法立案查处。市、区两级同时启动对监管部门履职情况的调查。

公布涉事企业和被流向的楼盘后，调查组还委托第三方专业机构，对涉及商品楼盘、矿产区域、混凝土企业开展放射性抽样检测，并与历次检测结果进行比对分析。

其一，委托第三方专业机构对涉及33个商品楼盘中的11个进行快速检测，其放射性水平均未见明显升高，与全国普查室内的水平基本一致。其余22个楼盘在随后的测量中也显示同样的结果。

其二，委托江西省核工业地质局测试研究中心对矿山现场抽样测试，全部18个点的检测结果与2011年7月核工业北京地质研究院分析测试研究中心检测及浙江省有色金属地质勘查局报告结论“该矿区建筑石料矿基本满足《建筑材料放射性核素限量》对建筑石料的放射性水平要求，其产销和使用基本不受限制”基本一致。

其三，委托第三方专业机构分别对义峰山矿石场破碎形成的产品（石子、瓜子片和石粉）和绍兴金鼎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茂盛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中厦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贤升混凝土有限公司、绍兴阳力混凝土有限公司等5家混凝土企业的原料（石子、瓜子片、黄沙、水泥等）及商品混凝土产品进行取样。经快速检测，义峰山矿石场破碎形成的产品和5家混凝土企业的原料与2018年7月浙江国辐环保科技有限公司检测矿石的结论“样品中各天然放射性核素活度浓度均小于《可免于辐射防护监管的物料中放射性核素活度浓度》的标准要求，即天然放射性核素活度浓度值小于免管浓度值1Bq/g”基本吻合。混凝土产品正在检测中。

对于备受关注的检测为何没公布具体数值以及结论概括，政府相关负责人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表示，这一检测只是初检，具体检测结果待报告出具后会及时公布，结论为专家出具，均秉承审慎负责的态度。 

网上存疑的江西省核工业地质局测试研究中心资质被注销的问题，上述负责人告诉记者，被注销的为企业，绍兴市委托的是事业单位，此次委托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均为国内行业权威。

供职于清华大学建筑环境检测中心、并参与“国家相关放射性核素标准”制订修改的朱立教授认为，市场的不安情绪更多在于放大了铀的危害性。

朱立于8月21日公开表态，矿石具备放射性本身就是一个中性词，几乎所有矿石都具备放射性，放射性超标也有严格的国家标准。朱立认为，环保志愿者并非专业人员，检测的方式不专业，提供的数据没有法律效力，即使数据成立，相关标准也并没有达到所谓超标的标准。石料的检测需要经过严格的检测手段，磨碎以后，在50cm×50cm密闭空间内，经过20天产生相关数据才能生效。现场检测的手段是非法的。

对于正式检测结果，绍兴市政府相关负责人表示，待所有检测结果出具后将及时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