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范军利 安徽阜阳报道
在给单位同事的遗书中,裘祖贻表示“欣弗”事件令他感到巨大的压力,“银行贷款、停产整顿、善后理赔、应付款,尤其是8400万企业集资款,我急啊!……请同事们帮我安排,我随欣弗而去。”在给家人的遗书中,他对一向疼爱的小孙女说,“我很想你。”
□本报记者 范军利 安徽阜阳报道
10月31日晚11时,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简称“华源生药”)一位负责人没有打通与公司原总经理裘祖贻的例行电话。11月1日上午,6名来自哈尔滨的“欣弗”患者再次到华源药业公司门前讨要说法,公司职员多次拨打裘祖贻的电话,均无人接听。
11月1日晚,华源生药副总经理张文栋、刘新民及保安部经理杨中山三人找到裘祖贻租住房的房东,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间时,他们发现客厅顶部天花板上悬着一根绳子,裘祖贻双脚空悬,一个小木凳立在地板上。
房间的桌上,有裘祖贻分别留给单位同事、妻子、儿子及小孙女的4封遗书。在给单位同事的遗书中,裘表示“欣弗”事件令他感到巨大的压力,“银行贷款、停产整顿、善后理赔、应付款,尤其是8400万企业集资款,我急啊!……请同事们帮我安排,我随欣弗而去。”在给家人的遗书中,他对一向疼爱的小孙女说,“我很想你。”
阜阳警方目前认定,裘祖贻在10月31日夜间自缢身亡。
“我们没钱去买玉米了”
裘祖贻的自杀,令华源生药这个企业的处境雪上加霜。
11月10日又要到了,这是华源药业公司例行发工资的日子。此前公司高层已在四处周转。这个曾创下阜阳市人均最高工资纪录的国企,如今无法支付职工500元的基本生活费。
公司一位高管告诉记者,目前公司账面资金仅300万元。“这其中,我还要支付50万元的银行利息,170万元急需补缴的税款。而企业每个月的生活费发放就要110万,现在仅剩的80万无法发工资。”
欣弗事件发生后,华源药业进行停产整顿,2个月内,员工中,完全休息者每月发放基本生活费500元,在厂内参与整改培训者月生活费800元。裘祖贻本人工资也从5000元降至1200元。
“我们没钱去买玉米了。”该公司常务副总谢梦军说,为扭转亏损、安置职工,华源生药开始恢复亏损日久的柠檬酸业务。“虽然在质量和品牌市场上,我们的信誉度较高,但由于生产管理等多方面的原因,停产前的柠檬酸业务,每月亏损110万。”
10月23日,华源生药柠檬酸恢复生产正式启动。
该公司一位高管表示,迫于欣弗对公司诚信带来的压力,他们决定在柠檬酸生产系统进行改革试点,推行事业部制。目前,生产柠檬酸的原料采购价格已从每吨0.76元降低至0.56元;发酵所需要的硫酸成本价每吨也降低了100元。该人士透露,公司柠檬酸产品的订单已经排到12月中旬。
“如果我们这项改革顺利进行的话,当月即可盈利。”但这位人士忧心的是,华源生药现在已经没钱再去购买生产原料了。一般来说,柠檬酸生产的程序,从玉米原料发酵到最终产品,整体周期需要45天。眼下的资金使他们熬不到盈利那天。
“‘欣弗’事件让华源面临灭顶之灾。”上述高管表示,目前来自公司内外部的各种压力实在太沉重,公司现金流基本枯竭,各项工作均陷入困境。
理赔困境和6000万资金缺口
阜阳市药监局一位负责人表示,华源生药目前面临内外四方面的资金压力。除银行借贷、企业集资款及恢复生产的启动资金外,来自外部的善后理赔问题也令公司焦头烂额。
据悉,公司在3家银行处贷款资金7400万元。截至10月,共计5000万元贷款相继到期。欣弗事件之后,各银行为规避风险,纷纷采取措施,“风险预警”,增加担保抵押物,压缩贷款等等。为此,华源生药数位高管2个月内多次说服各家银行,请求展期。
公司高层表示,危机之后,企业应收款无法收回、存货、产品召回、患者赔偿、行政罚款等等费用至少在3500万元以上;同时,停产期间职工生活费、值班人员工资福利、税、费用和贷款利息等每月需300万元以上;输液车间的技术改造、认证,需1700万元;另外,公司全面恢复生产,流动资金尚需3000万元。“几笔大账算下来,就算银行和债权人不逼债,我们的资金缺口也高达6000多万元。”上述高层说。
欣弗事件发生后,华源集团曾有承诺,提供资金,帮华源生药度过理赔危机。“但此前华源集团处在重组阶段,自顾无暇,根本管不了华源生药。”华源药业一高层透露。
华源生药在一份向上级部门的汇报材料中称,公司目前面临善后理赔上的困局。
欣弗事件后,前来投诉的患者急剧上升,与华源生药联系的报名登记的疑似病例已经从9月5日的85例上升到10月20日的432例,其中报名登记的死亡11例,预计这个数字还会上升。
据公司了解,仅黑龙江一地就有147例疑似患者,其中死亡的就有6例。但公司未曾料到的是,这些人中,起初只有极少数与公司取得过联系。
10月18日,华源生药人员在北京中济律师事务所与黑龙江来京的十七位患者或亲属进行了集中会面,但双方对赔偿金额分歧极大。公司方面认为按照法律规定,即使本着人道原则也只能每病例赔付几千元,患者方面则提出最低在6-7万元,最高六七十万元的要求。
华源生药在提交有关部门的报告中称:“由于我们公司原来是一个多年亏损的企业,实际净资产几乎为零,如果再把赔偿列入负债,企业已经是资不抵债了。我们现在的应收款大多数是无法回收的,可用现金基本枯竭了,因此财务负担能力也会是我们做好善后工作的一大困难。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逐步偿还。”
阜阳市政府一位官员表示,8月10日,有关部位为欣弗事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药监局新闻发言人曾表示,对“欣弗”事件关联性评价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时至今日,3个月已经过去,无一权威机构对关联性评价的相关标准、程序宣布结果。
“华源生药的理赔难题,我也很忧心,解决不好就会发生社会问题。”阜阳市药监局一位领导告诉记者,他也曾接到过“欣弗”患者联名签字要求赔偿的请求信。但是,他不知道该找哪个部门解决,只能将其转给华源生药,并定期督察询问解决进度。
“这个事件中,企业理赔进度与患者期望值之间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需要一个公正权威的机构来处理这一矛盾。而这一机构的缺失是造成理赔无法进行的关键所在。”上述药监局官员说。
压倒裘祖贻的最后一根稻草
2005年是华源生药盈利最高的年头,达1100万元。全体职工月平均工资1700元,在人均收入仅七八百元的阜阳市,一时成为最受欢迎的企业。
“7月份毕业那会,多少人挤破了头,争着抢着要进药厂啊!”阜阳市一位应届毕业生表示,由于竞争激烈,他曾为失去华源生药的工作机会而懊恼。
2005年底,为使企业持续发展,华源生药决定扩张盈利较好的输液生产项目,新建输液第三车间,上2条技术最新的塑瓶生产线。
“现在输液市场的趋势是从玻璃瓶向塑料瓶方向发展,我们虽然身处中小城市,但也不能落后,否则随时会被市场淘汰。”华源生药输液三车间主任唐先生告诉记者,目前在各大、中型城市,医院招标,一律选择塑料瓶产品,几乎杜绝使用玻璃瓶。行业趋势也使玻璃瓶市场逐渐萎缩,转而被塑料瓶和软袋取代。
据悉,新车间软硬件设施建造共耗资3900万。从2005年年底筹建,至今年7月,新车间主体全部完成。“如果正常的话,预计1年时间整个车间可以收回投入。”唐主任说。
据悉,新车间招聘员工2、3百人,其中80%来自企业内部职工子弟。
“当时,企业发展需要资金,作为有36年历史的国有企业,解决就业自然是头等大事,所以,输液三车间建造第一点强调的就是解决内部职工子女就业。”公司一位中层表示,这种情况下,企业员工自愿集资建厂,每位新进员工交纳15万集资款。公司副总谢梦军将此视为“企业自救行为。”他表示,在当时情况下,银行难以获取信贷、其他方面融资渠道也不通畅,资金问题只能企业自己想办法解决。“否则,谁会支援你?”
此前,公司也曾进行过集资建厂,但数额仅3000万,当时公司承诺集资者利息6厘,并在期满后顺利支付。这也吸引了不少内部职工参与。
2005年,新车间筹建的集资在就业与利息双重驱动下,很快获得职工支持。
突如其来的欣弗事件打破了这一切。先后8400万的集资款成为压倒裘祖贻的最后一根稻草。“每个进厂的新工人,每人集资款15万,这在经济不发达的中部城市,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公司一位人士告诉记者,裘祖贻之前曾向他表示过对集资款无法偿还的担忧,同时担心欣弗事件导致华源破产,会给他带来刑事处罚。
裘祖贻与华源兴衰
11月4日,阜阳殡仪馆大厅,裘祖贻遗体告别会。自愿赶来送行的华源职工达数百人,密密麻麻挤满大厅。守在灵前的裘祖贻家人与周围送行的朋友、同事距离不超过1米。“念讣告时,我们都哭了。”一位在场人士说。
“裘总生性直爽,在华源36年。看过了这个企业的荣辱兴衰,现在却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都很悲痛。”华源生药一位员工表示,华源生药固然存在质量方面的问题,但在医药企业整体利润向流通环节集中,生产企业利润日趋单薄的环境下,华源亦为受害者。
“华源的确曾因销售而轻视质量,但这种行业通病让裘总为此买单,实在是悲剧。”这位员工说。
裘祖贻出生于1950年,1968年作为上海知青下放至安徽省阜阳市颍东区(原阜阳县)。1970年进入刚刚成立的阜阳制药厂工作。华源生药一位与裘祖贻共事过27年的老同事告诉记者,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做药厂车间副主任时,裘已经是药厂分管销售的副厂长。2000年前后,裘被发现患病肝硬化,一度离开制药厂。
2002年,被华源集团兼并的阜阳制药厂改为现名,但并没有改变药厂长期亏损的现实。“当时,华源集团找到裘祖贻,请他出山。”华源生药上述中层告诉记者,裘祖贻受命于危难之际,上任后展开一系列力度较大的改革。华源生药也因此逐渐扭亏为盈。
2002年3月,裘祖贻上任,经营方式发生改变。他狠抓市场,对销售部门尤其重视。据悉,当时的销售部几乎成为裘总的办公室,“每天至少去销售部转一圈。”常务副总谢梦军说,裘总上任前,厂里经常是以“财务为中心”,2002年之后,全厂上下的口号变成了“以销售为主体”。
“裘总一直讲,找市长不如找市场,所以他应该是华源历史上市场意识最强的老总。”华源生药一位中层说。
华源生药老职工回忆2002年后,销售部门越来越火,一天销售柠檬酸七八十吨、销售输液产品二三十万瓶。
“即便如此,由于历史上家底并不厚实,所以这次危机令我们无法承受。”常务副总谢梦军告诉记者,在公司盈利的最好年景,也仅算“喘口气”而已。整体来看,企业亏钱时多,赚钱时少。
公司财务显示,2001、2002年,华源生药曾连续亏损1000多万,2003年亏损350万,2004年盈利120万,2005年盈利1100万。
2002年之后,欣弗产品一度成为华源生药盈利最强的产品。据悉,华源生药主要生产输液与柠檬酸两大类产品,而在输液产品中,有30多各门类,其中欣弗市场最好。
在华源生药全厂所有产品销量中,欣弗销售量占到18%,但盈利能力占到28%。据悉,华源生药共有3个输液车间,2个柠檬酸车间,而在输液车间的3条生产线中,欣弗占用了1条生产线。“全国几十家欣弗厂家中,我们的销售的确是做得最好的,这次事件你也能看出这点,全国26个省都有我们的产品。”该公司领导说,公司主抓欣弗,是因为第一市场需求量大,第二我们是个老厂,各方面原因决定,我们只能生产一些价格比较低的产品。
在华源逐渐走上盈利的同时,输液产品市场竞争日紧。谢梦军告诉记者,公司输液产品的利润空间自2000以来,以每年20%的速度下滑。以欣弗为例,该产品每瓶出厂价2.2元,经历数个流通环节,到消费者手中价格为38元。然而,作为生产厂家的华源生药在其中的利润仅0.3至0.5元。
据悉,全国生产欣弗的厂家有几十家,市场竞争导致企业间拼命压价,利润趋薄导致企业疏于质量问题。“作为国有药厂,这种长期低水平竞争是行业通病。”
华源生药一高层表示,虽然华源生药是阜阳市利税大户,年上缴税款1600万至1800万,相反,却是利润小户。因为国营企业,各种负担较重。
“欣弗”事件回放
今年7月27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接到青海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报告,西宁市部分患者在使用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生产的“欣弗”后,出现胸闷、腹泻、过敏性休克等各种严重不良症状。随后,广西、浙江、黑龙江、山东等药监部门也分别报告了类似在西宁发生的病例。这些患者都使用了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生产的克林霉素磷酸酯葡萄糖注射液(俗称“欣弗”)。
经国家药监部门调查,华源药业在生产“欣弗”过程中,未按批准的工艺参数灭菌,降低灭菌温度,缩短灭菌时间,增加灭菌柜装载量,影响了灭菌效果,给公众健康和生命安全带来了严重威胁,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
为此,国家药监部门上月中旬宣布,对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生产的“欣弗”药品按劣药论处,并作出如下处理决定:
一、由安徽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没收该企业违法所得,并处2倍罚款;二、责成安徽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监督该企业停产整顿,收回该企业的大容量注射剂《药品GMP证书》;三、由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撤销该企业的“欣弗”药品的批准文号,委托安徽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收回批件;四、对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召回的“欣弗”药品,由安徽省药监部门依法监督销毁。
安徽省方面还对相关责任人作出如下处理:鉴于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裘祖贻、常务副总经理周仓、副总经理潘卫、企业二车间主任袁海泉、企业质量保证部部长崔同欣对“欣弗”不良事件负有主要领导责任和直接责任,给予撤销职务处分。企业法人代表孙莹对“欣弗”不良事件负有重要领导责任,给予记大过处分。企业生产管理部部长刘劲松、企业二车间副主任贾毅柏、王殿林、工艺员陈萍,对“欣弗”不良事件负有责任,给予记大过处分。
安徽省阜阳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张国栋负责市局食品药品监管全面工作,对“欣弗”不良事件的发生负有重要领导责任,给予行政警告处分。阜阳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副局长尚文学分管药品安全监管工作,对“欣弗”不良事件的发生负有主要领导责任,给予行政记过处分。阜阳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安全监管科科长宁宇南,对企业日常监管不到位,对“欣弗”不良事件的发生负有监管不到位的直接责任,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