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流园

来源:经济观察报 2017-02-27 11: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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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当

四年前的2012年,王澍获得普利兹克奖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意味着他所致力的“重建一种中国本土式的建筑学”的理想已成为事实。彼时距离王澍因不愿参与中国建筑的乱建大潮而自动终止职业建筑师的生涯,已经过去二十年。

由斯上溯至1937年抗战爆发前夕,留美归来的童寯先生身处内忧外患之中国,“目睹旧迹凋零,与乎富商巨贾恣意兴作,传统艺术行有澌灭之虞,”发愤写就《江南园林志》。“吾人当其衰末之期,惟有爱护一草一椽,庶勿使为时代狂澜,一朝尽卷以去也。”一本薄若瓦片的小册子,材料之轻,承载之重,继绝学之紧迫如千钧系于一发。童寯先生在其晚年面对一个浮躁喧嚣的年代,毅然不再做建筑设计。此公对王澍影响甚大,他有志接续那断了的营造精神。在一个大浮躁大断裂的时代,如古人那般造园意味着重整山河。《江南园林志》出版十年后,费穆先生拍摄出了中国电影史上的不朽之作《小城之春》,片中但见战乱过后頽圮的庭园,读古书的生病的主人,以及心头的荒草、情欲的幽兰。园林从来是家国之比喻,园林是中国人的内心生活,甚至是身体的一部分。王澍的新书名为《造房子》,其实谈的也是园林,“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看似歉抑,实则包含着野心。王澍甚至曾在一间五十平米的房间里造一座园林。而园林就是动词的建筑,建筑人同自然之间关系,也建筑身体与记忆、历史与情感的关系,以及柯布西耶所言“人性尺度上尺寸平衡”的模度。王澍连“建筑”一词也不喜,宁愿以“营造”代之,后者既带有对匠人手作的敬意,更超越了建筑的畛域,甚至几乎可以把全部的生活内容囊括其中。像王澍所赞赏的李渔无所不涉,甘冒流俗反抗社会,敞开胸怀拥抱生活。

园林最早始于帝王对疆土的把玩,前1800年,夏桀造玉台,其后,秦始皇首创御园。至汉武帝求长生不得,乃将瀛洲、蓬莱、方丈三仙岛摹写塑造于庭池之中,至此开始自有限的空间向无限时间的眺望。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园林是国与家之间的过渡,庙堂与江湖之间的容与之地,日常生活里的桃花源。像阮大铖为计成《园冶》作序所表达的,园林使得林泉之志与天伦之乐兼而得之。中国古典名着中皆有一座园林,《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不消说了,即使水泊梁山也是一座园林。宋徽宗有艮岳,西门庆有私家后园。少花园何从待月,不游园无以惊梦。博尔赫斯的名篇《交叉小径的花园》,亦是一篇关于建筑与园林的杰作,它暗示写一部《红楼梦》那样的小说和造一座园林是一回事,都是建造语言的迷宫。宽泛而言,外至星河宇宙,内至脏腑藏像,都是园林,都在每一个局部存现着全部。像王澍着迷的郭熙《早春图》,包围着气流虚空,自成内在逻辑,仿佛道教运转河车的修真图。

经营园林如养一生命,园事兴废见证人世无常,故废园常比胜园更动人心魄。如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的唱词:“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把五十年的兴亡看饱。”成住坏空,迁流幻灭。好在中国人是乐观的,是健忘的,毁了再建,建了再毁,周而复始,乐此不疲。直至今日,造房子仍是城乡瞩目的大事。农耕时代最后一个抒情诗人海子曾如此吟诵:“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建筑一个世界首先意味着建筑一种视角,因为当知者的角度发生变化时,被感知的事物也会发生变化。反过来,观看的方式即建筑的方式,王澍称之为“如画观法。”前辈大师陈从周先生亦云“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历代造园高手,多出于画家与诗人,如王摩诘、倪云林、袁枚等等不胜枚举。不懂中国画理则不懂园林,所谓“垒山(造园)之艺,非工山水画者不精(童寯)”。画与园林相互渗透,如埃舍尔画中的池塘、田畴从平面空间到立体空间的转换。由此,王澍在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建筑走向中复现了王孟希的《千里江山图》的山脉走向,而沧浪亭的翠玲珑摇身变为他的太湖房。

就像刘家琨评论王澍设计的苏州大学文正图书馆时,特别强调他所接受的的现代主义专业教育历程一样,王澍不仅胜在中国的观法,也离不开西方观法的支撑。“这种物观只描述,不分析”,如罗伯—格里耶的零度叙事。他可以大段引用罗伯—格里耶关于中国南方的旅行文字,在河岸的旧房子中听到“一种傻呵呵的喃喃声过渡到刺耳的勤奋的嘈杂声”。王澍比大多数建筑师更关心用琐碎的语言形成一个整体,这样既可以塑造整体的氛围,又保留各个细部的活力,如中央与地方的理想关系。用王澍的话来说就是——“我只想让一个事物在一个世界中如其所是。”

在王澍营造的建筑氛围中,始终有一个“人类观察者”存在。“他的存在让正在发生的日常生活染上某种迷思性质。”而园林正是那“迷思之地”,充满哲学的冥想,文人的意趣。他写到:“多年以后我才察觉,我写作,造房子,从事艺术活动,甚至生活,都以某种回忆为基础”。这意味着在时间中确立自我与空间的关系,意味着细节与现场,身体和动作。“那时我已是写的东西里、造的房子里动作着的人物。”这样的建筑可以激发城市与人生的活力,重启固化世界的可能——“我一直以为房子可以有多种文本类型的存在……而多文本类型的房子昭示着多种可能性的城市,它们彼此并不连缀,就像生活本身并不连缀一样。”

意大利建筑家卡马尔达曾在《自然与建筑》中写道:“大自然并不需要建筑。”王澍谈及沧浪亭里的翠玲珑,“人在其中,会把建筑忘掉”,由此悟到“建筑若想和自然融合,就不必强调体积的外形。”正所谓大朴不雕,大方无隅。“整个建造体系关心的不是人间社会固定的永恒,而是追随自然的演变。”

象山校区建成以后,人们才注意到校园里原本就存在的象山,有人对王澍说“这山是在你们的建筑完成后才出现的。”这是《造房子》中最令我震颤的故事,它让我想起伟大的路易?康的一句话:“在房间建造之前,太阳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妙。”王澍的文笔和他的营造一样有着太多连绵无尽的诗意,如漫游者的山水城市。也许,这样的文字并不需要一篇书评,就像进入一座园林并不需要一份参观指南,只需徜徉与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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